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来源: 新华生活   发布时间:2023.12.14

千古名画《千里江山图》,近十二米长,比《清明上河图》长一倍还多;高度亦翻倍。在如此超大幅面中,不仅有宏阔辽远的山水,还有细微如尘的人物,因此信息量极大。可是,普通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去欣赏这样一幅“巨作”呢?

学者田玉彬为此写了一本书,名为《千里江山图:大宋的颜色》,他用导游一样的视角,拉着读者一步步在画中漫游,不放过任何细微处的风景,把“千里江山“拆解得妙趣横生。

想要知道《千里江山图》到底好在哪里?跟着下文去画里溜达一圈自然就知道啦。

下文摘选自《千里江山图》,经作者授权推送。小标题为编者所拟,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。

高耸的长松与独行的人

首先,我们要看几棵松树。

《千里江山图》开卷第一处松树

上图是《千里江山图》开卷第一处松树。单看还不觉得什么,是吧?请看最右侧松树的右下角,那儿有一个人,将人与树做做比较,可知那松树绝不寻常——它们极其高耸。到底有多高呢?我们拿那个行人来做个简单测量,可知其中 最高的松树大概有十一二人高,即使以身高1.6米来算,那松树也有六七层楼那么高。 试想,当我们第一次站在树下向上望会是怎样的感受?“好高!”八成你会和我一样发出惊叹。

人物与树比例示意

古人管这种高耸挺直的松树叫“长松”,而把树冠倒伏、枝节盘曲的叫“异松”,把皮老苍鳞、枝枯叶少的叫“古松”。虽然笼统地说松树气质不凡,但细说的话,长松、异松、古松的气质是很不一样的,只有长松才有亭亭气概,是众木的榜样,象征昂然挺立、意气风发、品德超群的君子,特别是青年君子。

综观《千里江山图》,其中所画林木众多,但有一个有趣的现象,就是几乎没有古松,都是亭亭长松,其他树木也大部分挺拔、青翠,绝无老气,不知是否与画家的年轻心态有关。我知道,有人不光质疑《千里江山图》真伪,还质疑作者真伪。后隔水有蔡京题跋,说作者叫“希孟”,完成此卷时仅“十八岁”。有人不相信是真的。现在我能告诉读者的是,只要不先入为主,而是仔细读画,你会感受到细节中难掩的青春气息。而我,早在不知不觉中昵称画家为“希孟君”了。

希孟君为何要在此处画长松?请看长松所在位置,那是一处小山坡,山坡上以及对面是竹林,在竹林掩映中露出一户人家的屋顶。这户人家位于山坳中,周围只用篱笆围着,既表示私域,又不拒绝交流,与那种高墙深院决然不同,给人一种舒适的疏淡之感。长松、竹林乃至篱笆,它们自身的审美价值也许不是重要的,重要的是它们所表达的符号意义,也就是气宇轩昂、虚心待物的品德。

竹林掩映中露出一户人家的屋顶

为了便于理解画意,我们甚至可以把画中长松之类的形象直接转译为词语,比如,长松译为高贵,翠竹译为虚心,篱笆译为疏淡。所以,希孟君在此画长松等物象,实则是在说明这户人家主人的不凡。我们甚至可以联想到唐代刘禹锡的《陋室铭》,此处房屋虽然简陋,但“斯是陋室,惟吾德馨”,希孟君是在用绘画语言说:“看,这是一处地灵人杰的宜居之地。”作为全卷开端的重要“景点”,这一处竹林人家也有奠定基调的作用,它让我们这样的游客感到安静、祥和,并且心怀敬意。应该说,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审美心情。

有人说,对长松之类的解读,是不是过度了?对于过度解读,我们当然应该避免,但是如果只把画中形象纯粹当作物象来看,那往往只能看个表象而已,不能真正读懂古人的山水画。

我们再来看看长松旁的那个行人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首先,只有他一个人,这很重要,因为这 样一来他就没人可以说话。 他也没有牲畜跟随,牲畜走路的嘈杂声、不可控的鸣叫声也都没有。 他只是肩扛一根长棍,在竹林小径上安静地走路。 所以,这是一个既安静又生动的意象。

再看他脚下那条小径,从画外而来,蜿蜒曲折,从山坡长松与竹林人家中间穿过,又沿着此人行走的方向消失在画外。仔细体会,这小径的一来一去,其实与深远空间中的云雾有异曲同工之妙,后者是通过遮挡来营造渺远意境,而小径是通过视线引导,带观者出入画面, 从而让有限的画面得到无限的延伸。你看,《千里江山图》一开始就从大局和小处做了如此精心的设计,极大地拓展了观者的心理空间,可谓出手不凡。

02

山中道与崖边鸟

经过竹林人家,我们继续展卷往后看。这时,我要提醒读者注意,看完一个“景点”,最好不要将视线直接跳到下一个“景点”, 而是要真的沿着画中的道路走过去。路上的行人为我们提供了观察视角,我们要想象自己像画中人一样,像他们一样走路,从他们的视角去观察,这样我们会体验到更多,甚至会拥有许多惊喜,而这些是随意扫视所不可能发现的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现在,请你看上图。竹林人家在画面右侧,从他家出发,到画面左端的松林,请看是怎么走?尽管有前山遮挡,读者也不难猜出,道路是从前后两山之间的峡谷穿过的。 我们欣赏山水画还有一个有趣的角度,就是检查画中道路的连续性,也就是看看画中的道路是否走得通。 如果道路画得潦草,走着走着路没了,半途而废,或者画得混乱,让人无所适从,那幅山水画的品级就很值得怀疑。

实际上,“可行”很重要。在山水画中,人可以画得很小,甚至可以不把人画出来,但是不能没有人的痕迹。有道路,必有人行走,道路是有人活动的最好证明。“(山)无道路则不活”,从根本上来说,道路之于山水的重要性,来自中国山水的审美哲学:山水是人的主观山水,不是纯客观的山水。画中的“道路”,不仅有引导视线、拓展空间的作用,更与山水之“活” 有重大关系,所以我们欣赏山水画一定要好好地走路, 不要只是把目光在画面上轻飘飘地扫来扫去。

当然,检查画中道路的连续性,不是说要道路一直连续地保持在我们的视线中,不允许中断。事实上那既不可能,也没必要,因为道路总会被遮挡、被阻断。但是中断时,要看看画家有没有把道路的生灭交代清楚,是否做到了“笔断意连”。

现在我们回到画面。经过松林以后,道路发生了分岔,其中一条通往小桥,然后进入下一段 ;另一条通往一个建筑群,我们姑且称之为“鸥鹭山庄”(山崖边有一群飞鸟)。在过桥之前,我们先到这一处山庄去看看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上图中标示出了飞鸟的位置,下图是飞鸟的放大画面。尽管原图中飞鸟比例极小,已飞去远方的鸟更是只有一个小墨点,但有一些还是能隐约看出其形态特征——头大、翼长,应是鸥鹭之类。我数了数,约有八十多只。它们看似散漫地飞,其实把它们的飞行轨迹勾勒一下,会发现这是一个近大远小、曲折渐远的精心设计,飞鸟的行迹既把我们的视线引向远方,也把我们的心带去悠远之境。希孟君的小心思尽在不言中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在中国文化中,鸥鹭不只是鸟,还是文化意象。有一首古琴曲名为《鸥鹭忘机》,建议读者在看这处画面时找来听,边听边看,感觉更好。

《鸥鹭忘机》一曲源自《列子》的一则寓言,说的是一个渔夫原本与鸥鸟和谐相处,但是当他动了心机,想要捕捉鸥鸟,鸥鸟便立刻远离了他。历代琴谱也多有关于《鸥鹭忘机》的题解,与《列子》寓言大同小异, 其中一则说,有一个渔翁常于海上来往,从未想伤害鸥鸟,群鸥不怕他,飞近他,跟他亲近。渔翁的妻子知道了,就对渔翁说 :“何不趁机带一两只回来玩呢?”

第二天,渔翁去海上,想趁鸥鸟靠近时捕捉它们,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,尽管他仍然和颜悦色,群鸥却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机,一直飞得高高的,再也不靠近他了。故事结尾总结道 :“乃知前此之忘机也。”于是知道以前是因为“忘机”,才得到鸥鸟的亲近。这个“机”字,繁体写作“機”,本义是弓弩上的发射机关,引申指暗黑心、功利心。当初,渔翁游于海上,鸥鸟翔于空中,二者和谐共生,自由自在,各得其乐。可是,当渔翁想要抓几只供妻子娱乐,性质就变了。渔翁之妻以占为己有为目的,以他者自由为代价,她自己觉得很高兴,可那种高兴远非同游之乐可比。

03

鸥鹭山庄的琐碎日常

听着琴曲,看了飞鸟,接下来我们在山庄随便走走,参观一下山庄的房子。

上图 C :挟屋(宋称挟屋, 后称耳房) 上图 D :门屋

鸥鹭山庄的主体建筑是一组工字形平面住宅(见上图中A处标示)。这种住宅形式很有意思,在前堂后室中间还连着一道廊屋。现在说起“廊”,一般人首先会想到屋檐下的走廊或有顶而无墙的游廊,但是画中的廊屋两端连接堂、室,两侧有墙,墙上有窗,如此一来,廊屋既是堂与室的通道,又有居室的感觉,所以本书以“廊屋”称之。

现在,请你跟我一起想象,从他家大门进去,登上厅堂,穿过廊屋,进入寝室——在经过廊屋时,那纵深感让寝室显得更加私密,阳光透过窗棂(如果未糊纸)照进廊道,让我们行走的身影时明时暗,就像是在用身体弹拨着光线的琴弦。你说,堂、室的这种连接方式,是不是多了几分美感?这种工字形平面布局形式在清代以后虽不常见,但它曾经非常流行,特别是在宋代,工字平面建筑的例子非常多见,在《千里江山图》中也处处都是。

作为负责任的“导游”,我必须强调作为普通游客我们不要贸然闯进人家寝室,因为那样做没礼貌,所以我们想象一下那种穿廊入室的感觉就好。也许有读者特别想去看看,可不可以向主人要求去寝室参观呢?在私家住宅,最好不要。因为我们跟主人没熟到那个份上,最好就连要主人为难的话也不要说出口。以下是参观须知 :厅堂是会见普通宾客的地方,也是家庭举办大事的地方;只有尊贵亲密的戚友才能进入后院 ;在前面居住的仆人在主人未召唤的情况下不得任意进入后院 ;即使家中孩童去长辈居处也要心存敬戒。

说到这儿,这家的人在哪里呢?请看上图黄色箭头所指,在大门口有一个小小身影,放大仔细看(见下图),那似乎是一个小孩。

院门口的孩子

再细看,他身体向右侧倾斜,以便抬起左腿迈过门槛。希孟君真是棒,通过斜身迈门槛这个细节,就告诉我们这是一个还奶里奶气的稚子。这个小朋友怎么自己一个人出门去?答案就在他的正前方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沿着他家正堂中轴线往前不远就是一座水榭。水榭正面有两个人,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,他们也许是小孩的父母。男人戴着幞头帽子,斜坐在矮栏内侧的条凳上。刚才他斜倚栏杆看风景,妻子来了,就顺势扭身和妻子说话。他们在说什么?我想,大概是女子来叫男主吃饭。“官人,去吃饭啦。”她说。“哦,好……” 男主说。虽然嘴上说“好”,他却仍坐在那里不动。

女子和男主的距离按说不算近,这个距离表明女子是临时来到这里,而且不希望和男主攀谈,因为她还牵挂着家中无人看管的孩子,叫完看风景的男主她就要赶紧回去。请看上图黄色箭头所指,那是门的位置,女子站得靠近门口,也说明她与水榭之外的家事关系更近。水榭与院门口距离不远,那时,在与男主说话的时候,她想必也听到了孩子寻找妈妈的呼唤。

这一处家庭生活画面,让我想到了据传五代南唐画家董源的《溪岸图》(下图),画中有一个依山而建的水榭,上面也有一个男主,他坐在椅子上看风景,旁边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,其中一个孩子年龄尚幼,被妈妈抱在怀中。

(传)五代南唐·董源《溪岸图》轴(局部)(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)

这一处画面描绘家庭生活非常扎实,让人感到十分亲切,让人相信这是出自有生活阅历的中年大叔手笔。相比之下,希孟君的画面就有些清冽,男主与女子的距离就像清澈而微凉的水,让人想到希孟君似乎对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感到陌生,因此作画时有了下意识的表现。

04

波浪桥与胆怯驴

好了,我们在鸥鹭山庄徜徉够久了,现在我们过桥到对岸去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请看上图,这是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出现的第一座桥。这座桥,有点奇怪。它窄而长,起起伏伏,犹如波浪。姑且称之为“波浪桥”。

这座波浪桥有多窄呢?希孟君放了一人一驴作为 “标尺”。看,他们不能并行,可见很窄。而且,他们走起来还必须保持一定距离,不能离得太近,因为桥面的承受力有限。这种桥,你敢不敢走?图中那人好像无所谓。他身着黄衣,肩扛一棍,棍上绕着绳子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但他前面的驴子神态就不同了。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尽管《千里江山图》中人、兽实际尺寸很小,但我还是尽力为读者把细节放大,我们一起体会希孟君的毫颠之妙。现在请看上图。那就是行人与驴的放大图。我在描画驴子时,注意到它的嘴巴像是张开的,似乎是在嘶鸣 ;它的前腿步幅很小,后腿的细节虽难分辨,但是仍能给人一种畏缩感。我们再随便找一头其他宋画中的驴子来做做比较。请看下图,那头老驴驮着高耸的炭筐,按说比本画桥头小驴负重大得多,但走路步伐正常。经过对比,桥头小驴的畏缩感更加确定了。

驮炭驴 出自南宋·马远《晓雪山行图》 (台北故宫博物院藏)

也不能怪小驴胆小。这座波浪桥实在是“趣味性” 太强了。首先,它的桥柱就很有趣。桥柱用的应该是树干原木,看,下图中红色箭头所指,枝杈都懒得削去。再看桥柱的编组,两根为一组,然后用一根横木连接,构成脚架。瞧它们,一根根的,又细又高,光是看着就晃,是不是?

我在《千里江山图》里发现了一个孤独的人

画中人们也不是没有做过补救,请看上图中黄色箭头所指,有的桥柱用一根斜柱支撑,有的用两根或半根支撑。可是这种补救措施作用能有多大?要是桥面用木板还好,但是从桥面起伏不定的样子来看,这桥面用的不是木板,估计是用竹篾与竹子或木棍编成基础面,然后用苇草和泥覆盖其上。这样一来,桥面就势必不可能平整硬挺。桥面软,再加上桥柱高低不齐,桥面就形成了波浪。

最后,你是否觉得这座波浪桥还缺了点什么?“栏杆!”对,栏杆。其实,在宋代,乡间小桥极少设置栏杆,无论桥面离水面多高,都无遮无拦。我们作为游客,在画外看波浪桥还觉得挺有意思的,可是真要你去走这种桥,怕是会有不少人失声惊叫。所以,能怪小驴胆怯嘶鸣吗?不能。谁也别笑话谁。

《千里江山图》作者:田玉彬副标题:大宋的颜色出版社: 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年: 2023-11

《千里江山图》

作者:田玉彬

副标题:大宋的颜色

出版社: 河南美术出版社

出版年: 2023-11